椰花依旧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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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叶时
1.
晨曦,总是那份清新的,一份奋发图强的神情,犹如人在疲惫时,一个醒觉的振作,又是精神抖擞了。如此精致的风景,不也就是昨晨、今晨,甚至明晨都一样的吗?
此刻,天色已渐渐透亮起来了。
时间刚过六点钟,一抹淡红色的朝霞把太阳捧起来了。阳光从河流的那一端照上来。于是,随即引起来的是一面面薄薄的雾,在半空中飘来荡去。那轻柔的模样儿,犹如搓揉在女孩脖子上的丝帕,那曼妙的,没有实体的轻盈。这样的意境,很快就将消散去。如此的一帧被镶嵌在镜框内的风景图画,会随着各个时段而更换色彩。
现在的光景就是这样的,朝着这条砂拉越河涌进来的潮水,已经逐渐高涨起来。那威力,犹如有一双万能的手,在天与河之间挥动。因此,悄悄到来的潮水,一淹就淹到了万福码头的柱子的一半高位。有两个老阿伯牵着小孙子站在码头上,悠闲地在看水。
起风时,那泛起的涟漪,犹如千双万对在眨的小眼睛。宁静起来的时候,也如一面阔大的玻璃镜子,被搁置在迷蒙的天空底下,那泛起的一道道银光,连带着两岸上,仿佛被折叠起来的,树木的重重倒影,飞快地在水波里流窜。
今天的天气竟然放晴了,四周净亮的,没有渣滓的水。在原本是雨水缠磨的雨季来说,确实是美好极了。在街道上来往的人们,开始打理自己的营生,都是不慌不忙,反正时间尚早,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急的。那船夫划过河来的舢板,就连木桨起落的水声,一下一下的,嚯嚯啦啦,也是慢吞吞的。
也有人闲空到坐在梯级上,用脚板拍打梯级,在展示他今天有着美好心情。还有那几只盘旋在头顶上的,那翅膀平阔,尾巴分叉,羽毛黝黑的小燕子们。它们可以无拘无束在俯视,在浏览地上的各种状况。它的快捷身影,一掠而过,如电光闪熠,那精灵的小禽类。
在古晋市这个都会里,斜对面就是海唇街。这座只给轮船停泊的万福码头,在它的旁边,邻近的一座像桥的木板小码头。码头下,河水上,停泊了一大帮的木板小货船。这一艘艘货船的相貌,看上去有些衰老。货船的船头上,都以华文书写着各自的名号。“端比蜡”“儒毛简”“实巫瑶”。这些名号大都是以各乡镇的地名为主,简单的交代,一眼就看得明白,其货船的航线是往哪个海口乡镇行去的。
每一艘的船篷上,各船拥有各船的桅杆,几乎是一气形成。一干一干的,雄赳赳气昂昂地竖立着。船身在摇晃中互相碰撞,这一处范围不大,也显得有些拥挤。在众多艘货船中,这一艘货船即将开往海口区的一个小乡镇的货船“儒毛简”号。已经开动引擎,等在那儿,等搭客都登上船来,并要在潮水高涨时刻,趁早起航。
搭客们早已把各自的,要带回家的货物都堆放在船舱内,一些货物在昨天傍晚已经先放进来了,省得今早赶路匆忙,也有寄货物回家的。都是日用物品和食物,也都是各家贩卖各家的椰子干获取的金钱购买的。
因为要赶上华人的过年节日,因此,免不了添加粗绵布匹和一些干粮,香菇、木耳、木板似的硬邦邦的明笋、红枣以及中国罐头的水仙牌青豆和红烧猪肉。尤其,那应时应景的,那一筒筒被紧紧包裹着的,用绳子绑起来,甜到叫人脱头发的糖浆蜜饯。
在眼前的这个一片天空、一条河、又是一片水的大场面中,它可以把人的意志缩小到个人的位置里去,各人的位置,就由各人把守。即使再粗心,也丢失不了这个属于个人的生活杠杆。即使有人的扁担掉落在街边,也不会有人有兴趣去捡拾。反正,各人的肩膀上都有各人要挑的担子,轻也罢,重也罢,谁也不能帮你挑上。
在货船中,搭客大概没有超过二十人。其中一个年青的乘客,英校中学生陈仁毅,此时,他顿然想到,这一趟回家的水路漫长,既使顺水流而行,也要到傍晚才能到家。于是,赶紧上了小梯头的梯级,踩着一綹綹的木板缝隙,缝隙下面是连连的河水波粼。往附近的,华人咖啡摊子上,他买了两罐红字牛奶罐子装的牛奶咖啡。再向马来人开的小食摊上买了两包油炸香蕉糕。再急步回到船上。他把一份食物递给了一起乘坐这艘货船回家过年的邻居少女,比仁毅小一岁的丹银。个子瘦小的李丹银,尖削的脸庞,大眼睛,额前一綹刘海,现代青春女孩装扮,她来古晋学裁缝。她接过仁毅递过来的食物,一看,又把食物交还给仁毅,说: “乘搭货船,我会晕眩,这小货船一遇上水波、风浪,就晃动的厉害,像小婴儿睡的的吊篮。”
“娃娃儿睡吊篮不晕眩,那是他们的反应能力还没有成熟。反而,那晃荡的感觉,让婴儿们有躺在妈妈环抱里的安全感,全世界的婴孩都一样。所以,妳还是吃饱肚子,会减低妳的晕眩感。”
“嗨!像婴儿吃饱奶水?还是米粥汁?”
仁毅个子高,相貌不怎么俊俏,倒是年青人有年青人的气息。当船身一摇晃,额头碰撞在船篷的木板上,他摸了摸痛处,还自作聪明地继续解释,说:“船只在水上航行,叫人有脚不着地的漂浮感,不好受,会使人反胃。所以,我妈妈交代,乘船要带着万金油,它什么病都能治的,妳在额上抹一些,能止呕。”
仁毅说着,右手往裤袋里掏出一小罐万金油,金黄色的,圆扁的小罐子,绘上老虎图。他诚恳地交给丹银。
丹银望了仁毅一眼,摇了摇头,哭丧着脸说:“什么病都能治的万金油吗?我用不着它,它味道呛人。当然,你天大的理论我都明白。”
仁毅扬起浓浓的眉毛,露着微笑,拍拍胸口,说:“好在妳明白,我向来不说假话。”
“嗬!”
当水手把绑在码头洋灰桩上的缆索解下,舵手即刻把船只的位置调整好,就直径开到河中央。船只的尾巴后边,随即扬起白花花的,滚滚的波澜,推动着货船向前驶去的动力。昂起的船头,在太阳的照耀中,朝着前方开行去了。
丹银的心底发闷,双手扶着栏杆,凝望着河面。抱怨这条砂拉越河流,曲曲弯弯的湾头太多,船只航行在其中,犹如小孩子在玩线圈。她心里在想,不懂得河流为什么不是平直而流去的呢?若是河流平直而没有弯头,船只行在水面上,不必绕过来又湾过去,平白在消耗时间,那每一趟航行将会快捷得多。
然而,船主开着他的收音机,在唱着香港时下最流行的歌曲。音响不好,刺耳。真想请他把收音机关了,单单听水声和引擎声更好。
河流两岸上,生长着葱茏的亚答丛林,那原始的浓密,几乎阳光都透不进去。偶尔有散居的小村落,高脚棚屋夹在翠绿中间,小舢板停靠在小小渡头下,没看到有人。倒是有一只捕鱼的、蓝脖子的冠翠鸟,在仰起它那特大的嘴啄子,栖在叶干上面,自在地晒太阳。
当然,想归想,事实总还是事实。船,这颠来簸去,行过了两个多钟头的大小弯头,待到太阳当头晒,才行到青山港口外。前面就是浩瀚的、蔚蓝的南中国海。
雨季到底还是个雨季,即刻就起风了,凝聚在天上的雨水随即倾倒而下。雨季,就是雨季的样子的,谁也更换不了。
那一层层汹涌的海浪即刻迎面袭来,浪涛汹涌的呼啸声,哗哗作响。船只,晃荡得厉害,这样的冲击,若稍不留神,把人抛出船外去,落入海中,恐怕捞都捞不回来。
这个船主人是个中年男子,方形脸,翘着下巴,上身打赤膊。眼神坚定,他从船头走到船尾,又从船尾走到船头,在看管周围的情况,还对搭客喊话,他那一把声音,在吹得哗哗响的风里,淘淘的涛声里,很费气力,说:
“起风浪了,浪头高,妇女和孩子们都到舱内去。”
丹银把身子俯伏在船尾的栏杆,一个反胃,吐了。过了一阵,才勉强挺直腰板,用一块手帕捂住嘴巴,以有些颤抖的声调对站在一旁的仁毅说:“我对搭船有恐惧感,每一个期学校放假,我都找借口不回家,晕眩也够我难受。”
在一旁的仁毅,看着丹银的狼狈模样,可怜地说:“妳就到舱内躺一会吧。那样妳会好受一些,不过舱内空气闷极。”
“哎!都是在一艘船内,在船的哪一处还不是都一样吗?”丹银沮丧地重复,说:“都是在一艘船上呵!”
“是呵!都是在一艘船上。或许再多搭几趟船,你就会习惯成自然了,据说远航的水手们都是这样熬出来的。”
“要熬一趟又一趟吗?我可不想当水手。”
“现在是年底呵,旱天时候的大海就平静多了。”
仁毅把双手抱在胸前,一本正经的说:“搭乘货船逢雨季,妳就给自己再多熬一趟,熬久成仙。”
“你在讲风凉话,好在你没说我熬久成妖。”
“事实原本就是这样。”
“吓!”
货船摇晃的厉害,扬起的海水也打进船上来了。现在,船主的催促声变成不好听的叱喝声了。丹银知道不好再讨人来催了,手扶着小栏杆,走过狭窄的梯级,下到船舱。躺在一推推的货物旁边,这一箱子一箱子装的本地汽水,飞机牌的。丹银摸了摸箱子上的标头纸,过年了。这个只在过年节日里才能吃到的食物。
这艘带着几许沧桑的货船,从容不迫地在海面上,像个历经苦难的老人,仍然坚定奋斗在波涛中,继续在乘风破浪,颠簸中前行。
有几位妇女搭客也斜靠在船舱的墙板边,在假寐。丹银摊开双手,勉强让自己的身子舒缓一下。她深呼吸一下,这里的空间狭窄,人在当中,如蹲在一个小小木内。空气的确闷极了。
倒是仁毅靠着甲板上的桅杆坐住,两手掌支撑着下巴,仰起脸庞,任咸味有点粘黏的海风,一阵阵,朝着鼻孔扑来。上个了期放假期间,大哥托一邻居带口信来,嘱咐仁毅留在校舍住着,暂时不要回家。那邻居叔叔吐吐吞吞,在转着圈子说话,说不到重点,几乎,还有许多真实的事不适于说给他人听。仁毅猜是猜到一点倪端,但也不敢多问,使人倍感纠结。
现在,仁毅望着万里长空,任凭自己的思想毫无头绪的在半空中飞舞。空想归空想,这天底下,不能让自己明白的事儿还多着呢。想到累了,他那匍匐的样子像一只刚吃饱的舔过脸颊的猫。一会,不知不觉也打起瞌睡来了。
下午时分,太阳渐渐向西边斜去了。
货船行过了一段海面,驶进了儒毛简河,这儿的小河水没有风浪,航行起来很安稳,虽然船只行起来很安稳,可那会晕船的搭客已经晕到昏沉沉了。在儒毛简乡镇的小渡头靠了岸。这海口区地势是一片盆地,平坦无高山。任由太阳从东边晒到西边,再从西边晒到东边,从头晒到尾,没有山峦遮挡。
这个村落小乡镇,典型的,锌片屋顶木板墙,二楼的木板窗门上,挂起黄花蓝底棉布的窗帘,在随风飘动,搭配那黄泥筑起来的街道,安静而朴实。这里没有车辆行驶,鹅鸭和土鸡在街道上游荡。一手掌管钱柜的店主,白头发的华人,长年穿着老人白汗衫、条纹长裤子。习惯在屋檐下的五脚基上,走来走去,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气质,却都拥有一双精锐的眼睛。
这时候,店屋旁边的沟渠都涨满了潮水,当潮汐的时间一过,就是退潮了,这里的人家,每天都在看潮起,且也在看潮落。
货船一靠岸,各个商家都雇用工人推着板车过来,领取各家的货物。起岸的忙碌,使到安静的乡镇霎时间活跃起来。
同时,岸边也堆放一袋袋的,用麻包袋装妥的椰肉干,预备上货船,明天送去古晋,卖给收购土产的收购商。
乘客们随即登了岸,好在丹银的大弟弟丹平已等在那儿了,他迅速接过行李,摆放在脚踏车上,陪着走起路来有些东倒西歪的丹银。丹平催促说:
“脚步走快些,太阳就要落下天边去了。”
丹银却郁郁不快地说:“不管走快还是走慢,太阳总会落到天边去的。”
十七岁的少年人脸露着忧郁,以迫切的声调回答,说:
“时局变了,细姐,不是妳想要怎样就怎样的时候,现在的情况不同往日呵!”
仁毅走在他们的身后,因为被困在船上将近一天的时间,当两脚一踩到泥地,还有点不适应,两条腿也有些不好使。走了一阵子路之后,给经脉舒缓后,方能轻快起来。
今天,铺展在仁毅眼前的,平坦又广阔的椰林,椰树的针叶在晚风中翻飞,沙沙沙作响,青绿色的椰子,一扎扎,绕着树梢头悬挂。总之,树木、丛林的苍劲、翠绿,丝毫没有因时间而更换颜色。通往村里的小径,两边的野草刚刚被刈平,还有浓浓的草腥味在微风中散发。他们行了半个钟头的一段路,在分叉路口,各自朝着各自的家门口,快步走去。他们必须赶在今晚的宵禁令开始实行之前,尽速回到家。
2.
大清早,一片冷冷的,铁青色的天空,它几乎在对着茫茫大海洋,无可奈何地,露着一张愁苦的脸。海面上,几只海鸥在飞翔,一会儿飞低、一会儿飞高。在嬉戏。几个马来女子和小孩在捞小螃蟹,另两人在用一把尖刀紧紧地往沙滩上划过,以捡拾隐藏在沙层内的蛤和蚌。
仁毅忧虑重重,独自在沙滩上徘徊,看海的浪涛起伏,浪花翻滚。潮水渐渐高涨,滂湃的海浪随着涛声紧紧追上沙滩。马来女子和小孩已离开海岸回家去。此时,沙滩上已无人影,他朝着那无边无际的海洋弧线,直溜溜地望去。
不到十二岁的侄儿兴明,手提个竹篮子,快步走过来,兴奋地:说:“小叔,我捞了半篮子的竹蛏。午饭时,妈妈炒给你吃。”
仁毅听见有小孩在唤,回头一看,吃了一惊,问:“呵!昨晚一夜抢声在响,你这么早出来捞竹蛏,安全吗?”
兴明笑开了口,露出一排大板牙,说: “宵禁的时间在六时结束,现在是安全的。嘻嘻,我要上学堂去了。”
责备的话,然后再加上一句,说:“谢谢你的竹蛏。”
兴明生性活泼,黝黑的小脸,笑嘻嘻地挥挥手,仿佛在好笑这个刚从都市回来的小叔父,笑他没见过当今的局面似的,也喊过去,说: “没什么要紧的事,这些日子来,枪声炮声我们都听惯了。有时候还很靠近我们家呢,不要大惊小怪了,小叔叔呵!”
“哎!天真!”
仁毅离开涛声越来越滂湃的海滩,一下子,潮汐已高涨。他也转身快步回到家。在家门口,大哥正拿着开剖椰子的尖刀,往棚寮走去。仁毅这时才发现,大哥额上的皱褶像沟渠一样横布,汗水流在皱褶内,就像水流过沟渠一样,有深有浅。此时,他的脸色分外凝重,以低沉的声调嘱咐这个刚回来的小弟,深恐小弟对于当今局势的变动,能了解的事还没有半个水勺多,若不懂轻重,若妄动起来,那会误事。于是,大哥婉转的说:
“你留在家,不要独自往椰林深处去。”
仁毅听了这样的话,心里暗暗吃惊,当然晓得事态已不简单,但也要表示自己事事还镇定。昨晚连续驳火的枪炮声十分猛烈,自己也一夜没睡好。
尤其,听到的那枪炮声距离家里的范围并不太远。更何况对于二哥和二嫂的行踪,大哥似乎不愿意提及,他有许多难言的苦衷,只能收藏在自己的肺腑内。
仁毅深深的叹口气,缓解一下纠结在内心的,又纷乱又矛盾又恐惧的情绪。他们沉默一会,觉得该做的事总还是应该去做,随手拿了一顶帽子,戴上,说: “哎!我也去棚寮吧,许久没削椰子了。”
“需要你来赶个忙,这一批新采摘的椰子,数量多,都搁置在那里,必须在过年前赶紧烘焙完。”
“哦!”
“希望情况不要恶化下去才好,若局势再吃紧,恐怕会实行戒严令。”
大哥说着话,步伐像奔跑一般快捷,仁毅紧跟在后。神经也开始紧绷。来到这个搭建在椰子园中,烘焙椰子干的棚竂下。有两个雇来的马来工人在忙碌,他们已把被剥掉白肉的空椰子壳堆放在棚子下,棚架是用野棕榈树干铺成的。结实而牢固。他们开始取火了。一霎那,滚滚的火烟向椰树梢头窜去,直到天空中,火烟才渐渐散却。
用三角形的尖利鐯刀,把抠挖出来的椰子肉,在三天四天的逐渐被烘焙干了,蜷曲成一块一块。再收集在大麻包袋子内,拿过椰干的手,指缝上还遗留着一股股的椰子甜香味呢。
半个上午时间,白哗哗的潮水,高涨起来了。那一片潮汐,原来是静悄悄的。水,没有呼号,没有通知,它一涨就涨到椰树下的沟渠来了。
大哥吩咐工人前去放下闸门,锁住潮水。要把几天前采摘下来的,投在沟渠内的椰子顺水推送上来。
“是。”
两个马来工人答应着,即放下手中的,要往鐯刀摔去再剥开来的椰子。他们打赤膊,光脚板,快速的走到沟渠边,动作十分熟练,双手挥动长竹竿,沿着沟渠跑去。那一颗颗青绿的椰子,圆滚滚的,在排着队伍,整齐地随着水波,顺序的漂浮过来,像会听话似的。成百近千粒的椰子,堆放在椰棚下,在等待被剥开,然后被起火焙干。
3.
椰林里的沙蠅飞布,叮人,皮肤起红斑,痛痒难分。丹银在屋檐下,把枯枝残叶堆在窗门下,起火燃烧,打算用火烟驱逐沙蝇。这个脸带不屑的丹平站在旁边,袖着双手,见这个细姐在忙碌,觉得好笑,说:
“待天下大雨,沙蝇就自然消失。但天气一炎热,它们又跟着大规模出现,像沙子一样多。到目前为止,还没有谁发明出可以灭绝它们的药物和办法。”
丹银再抓来一把柠檬草丢进火中,据说柠檬草的气味可以烘走沙蝇,她烦不胜烦,说: “你们可以忍受,我不行。”
“习惯了,就可以不在乎了。”
“皮肤厚了,沙蝇叮不进去了。”
“也许。”丹平把话题一转,说:“妈妈一早就上阿娘亩上香去了,求娘娘庇护大哥不会被士兵的子弹打中。”
“我还是不了解大哥的想法和志向。”
“我们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,大哥那是一种爱国家爱民族的情操吧,高贵的情操。”
“妈妈都快气死了,还高什么贵情什么操!”
丹平淡淡地说了这句后,转身走过去,看那只养在鸟笼内的九宫鸟。鸟笼下,一畦凤仙花艳丽,一棵油甘果树的枝丫低垂,果子像珍珠,挂在一栩栩的对生叶片下。丹银跟着丹平也站在鸟笼前,听九宫鸟在吹口哨,口哨吹得竟然是“桂河桥进行曲”的前四句,再一直重复。
“不过一只九宫鸟,会唱进行曲。吓!”
“它可以天天唱,也可以三天不唱一句。哈,妳才晓得小动物的势利吧。”
“谁教它的?”
“大哥。”
“唉!”
丹银注视着这只羽毛黝黑的九宫鸟,在鸟笼里上下跳跃,还在吹口哨唱它那“桂河桥进行曲”。
“这扁毛动物,需要费很大功夫才教会它吧!”
“没费什么功夫,大哥天天在它的笼前吹口哨,不知不觉它就学会了。”
“大哥为什么教它唱进行曲?不教它唱“夜来香”。”
“进行曲豪迈呀,大哥不喜欢那种小家子气的歌!”
“哼!”
九宫鸟站在一根木棒上,斜了斜脖子,黑溜溜的眼珠子在盯着他们望。那神态,似乎在嫌他们都是庸庸俗俗的粗人。
“天才鸟,那只天才鸟,似乎很想念大哥哩!”
“妳的想像罢了,如此小禽类不会懂得太多东西的。大哥今晚会回来,他要回来拿干粮。”
“噢!”
“一想到这件事,我就害怕。”
“害怕什么?害怕夜半的枪炮声?我也害怕的。”
“说也说不清楚,是一种难言的恐惧感。”
姐弟两沉默下来,一会,丹平说: “我要到园内砍香蕉,妈妈答应埠头的老板来收购的。”
“要砍多少呢?”
“青芽蕉,吉林蕉,要两百斤!”
“呐!父亲早上才载椰干上古晋去,两天后才回来,你一个人应付得了?我来帮忙你。”
丹平弯了弯腰,嘻嘻一笑,对丹银说: “细姐,你好好看住你的火烟吧,我有工人来帮我。”
在扩阔的椰林里,还种植香蕉,一丛丛的香蕉树梢顶端都结上果。还有大片可可树,可可果栖在树干上,艳丽如花。这几样农作物都是大面积的栽种,当然,这里哪一户人家的园地不是超过一百亩、两百亩的?
4.
看起来,今天的景色和往常的并没有什么不同,海水还是一样的蔚蓝,蓝到像蓝天一样。波涛起伏。灰色的云朵低低的,紧贴着没有尽头的水平线,这一大片带着雨水的云,越凝越重,几乎就要塌下来了。
丹平和两个工人拿着利刀、扁担和绳索经过海岸边,预备到香蕉园里砍香蕉。这当儿,两人望见有几艘军用船只泊在沙滩上,一队伍一队伍头戴盔帽的军士,敏捷的下了船,荷着重重的枪炮和各样军备,他们顺序地、快速地,不动声色的朝着丛林的深处隐去。
“嘿!怎么了?”
丹平愣住了,一时间不懂该做什么才好,倒是一个工人说: “我们回家吧,若面对面遇上他们,不懂我们会不会被他们开抢打死。”
丹平和两个工人,赫然遇见这样的情况,先是吃了一惊,即刻赶紧一个回头,加速往家里跑。不到半个钟头就慌忙跑回到家。妈妈在住屋旁边给菜畦除草,一见儿子的脸色惨白,追问: 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丹平吞了吞口水,镇定一下自己,才对母亲说: “没事。”
“没事嚜?那你惊慌什么来了?”
丹平反复想了一下,认为把事实告诉母亲也好,才说:“呐!我们看到一队伍一队伍的军士往椰林走去。他们是搭军船来的,在海湾那一边登上岸。”
“啊!他们都到椰林里去吗?”
“那当然了。”
“那怎么办才好呀!”
“我们还能怎么办?”
当他们在屋檐下发愁的时候,丹银望见仁毅急急忙忙从小径的那一端走来,她突然期盼可以从仁毅的口中听到让人宽慰的信息,可是没有,仁毅来到他们的面前,说:“我刚听到收音机报道,说这一带将会实行戒严。没有说明有多少兵力集合在这一带,没指明戒严的时间有多长。”
“是吗?宵禁还不够吗?”
“还警告这一带的居民尽量避免外出。”
“真要打起来了。”
“谁知道。”
母亲恍然的,放下手中的畚箕,沉重的说:“阿平,快去叫你大哥回来。”
“我不懂得大哥他们在哪一处,椰林那么辽阔。反正今晚大哥会回来取食物。”
在一边的仁毅沉默了许久,才说:“我们家也在担忧二哥和二嫂的行踪,据说他们有防备,即将撤退去。”
“往哪里撤退?能找得到他们吗?去通知他们尽快回家。”
仁毅抬起眼,望着周围那无穷无尽的莽莽荒野,说:“军士都埋伏在丛林里,他们看得到我们,我们看不到他们,要说,又能往哪里去找他们呢?”
丹银的母亲感到事态的发展已经严重了,她慌恐地,说:“怎么办呢?阿强他们会被打死的。”
“妈妈,妳今早不是上阿娘亩里烧过香了?有阿娘保佑,大哥应该安全的。”
“傻话!护身符还没交给他,没作用。阿平,你和阿里去找大哥。你是小孩,军警不会朝你开枪。”
“妈!”丹平十分懊恼,气急败坏地说:“若我还是个小孩,我会被机关枪打死之后,军士才发现我是个小孩,那也太迟了。 反正,大哥今晚回来拿干粮时,就赶紧交给他。”
丹银也说:“军士在树林中,有人影一闪现,他们就先开枪了。紧急时段呀,总不能等对方先开枪射杀你。”
“他要能躲过围堵才回得来呀!”
在一旁的仁毅沉默了好一阵子,忧虑地说:“他们应该有办法保护自己。我们只能在替他们空着急。”
这个名“巨网”的围剿计划,什么时候开始行动,谁也不晓得。可能今晚,可能明天吧。
5.
夜幕了,屋外的夜鸟在夜风中啼鸣,蟋蟀在低语,夹杂着树叶在沙沙作响。听起来,像有千军万马在远处奔驰过来,夜的冷冷酷,叫人心惊肉跳。
大哥丹强抹黑回来了,他们走夜路可以不带灯火,手拿一支竹竿当引路,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。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,是紧张还是平静,表面上看不出来。
母亲吩咐丹平把大光灯熄掉,改点上一盏晕黄色的小油灯,以免从外面看来太显眼,她似乎以哀求的口气,对儿子说:“阿强,你不如去投诚吧。”
丹强依然还是那份气昂昂的神态,说:“投诚?那就是等于投降,投降之后,即使有命活下去,我还有脸面做人吗?”
听到这里,一直沉默的丹银忍无可忍,对着丹强吼叫一声:“大哥呵!时局这样恶劣,你大哥还逞英雄呵?投诚不等于投降。”
“我说做人要有人格。”
“天哪!还人什么格,你们有能力改变时局吗?真能改变也是暂时的,接下去又将怎样?”
“妈,你们对国家大事的看法和我的看法有出入。”
母亲直勾勾地望着儿子的脸,喉咙像被石子塞住,声调有些发抖,她几乎落泪了,说:“我不懂什么国家大事,我只知道你走出家门就有危险。你不如等明天,父亲回来后,再开摩托艇去古晋警局投诚吧。”
丹强眼睛望着微弱的土油灯火,表现的十分镇定,平稳的说:“投诚是失败,我不做失败的事,我有我的使命。”
丹强硬着颈项,继续说: “何况,我若留在家,他们军队可以荷枪实弹进屋里来搜查。他们可以顺手栽赃呀!把一颗手榴弹放置在屋里的哪一个角落,都可以指明是我们家里收藏的。”
“收藏军火是死刑的。”丹平感到无比的恐惧,说:“大哥,你不要再吓唬我们了。人心真有这么险恶吗?”
“谁来吓唬你们了,事实本来就是这样,你以为他们心地善良吗?他们可以杀人不眨眼。”
丹银听了大哥的话,气恼了,说:“我不明白,谁可以杀谁不眨眼?”
丹强大声吆喝,说:“阿银,由不得妳来多嘴。”
丹银一急,显得语无伦次,眼泪都掉下来了。
“我哪敢来跟大哥多嘴----。”
在深沉的夜里,笼罩大地的是一重重,望不到尽头的,扯也扯不下来的黑布幔,今晚的天空中,挂着弯弯的下弦月。这样的境界,如岩石的冷,叫人硬起心肠的冷,使固执的人倍加固执。那一直不开口说话的中年男人对着丹强摆了摆手势,示意不能再逗留下去了。于是,丹强背起一大包母亲给他预备的干粮,因为顺从母亲的苦心,勉强把一张母亲在娘娘庙里求来的护身符带着,他打算走远后才把它丢进草丛里,腐化的一套,信不得。于是,丹强和那个中年男子径直踏出大门,头也不回,身影即刻消失在月光稀薄的黑暗中,像要赶路去见好朋友似的。
在路上,丹强和那男子才商量,说:“明天一早,部队将撤退。我们需要一个破口,一条可以冲出去的门路。”
“我们应该趁夜走的,阿发他们黄昏早前就开走了。”
“上头的命令,要服从。”
“有消息传来,前些时候,在西南边地方的一个行动,一座山头被包围,断绝粮食,又被袭击,就牺牲了好几位 ----”
“我们这边的情况不同,这里大家的士气高昂。”
“是。”
他们回到部队的营地,已经将近下半夜。报告下来说风声吃紧,军士步步逼近,像在撒网之后,在渐渐把网收紧。大家已准备好,即刻撤离,要往西边的森林方向行去。
6.
这一整夜,大家都不能安睡。各人躺在各人的蚊帐内,听闻屋外树梢头上,那猫头鹰的鸣叫,还夹杂零星的枪炮声,又是驳火吗?还是哪一方在练习打靶?听着、听着,叫人心里像被一条条铁链扣紧,掰也掰不开的沉重。或者,明天天一亮,随着阳光亮起来的,是好消息,又或者,是相反的。
天一亮,鸟笼内的九宫鸟在兴高采烈的唱它的“桂河桥进行曲”,丹平到菜畦里采了它爱吃的小辣椒,一把塞进笼内,带着气恼对它说:“你就吃个饱吧!”
丹银看在眼里,忍不住,说:“你迁怒它有什么益处呢?不过一只鸟罢了。”
“我就不喜欢看它那洋洋得意的神态。”
“我倒不觉得它有什么好得意。”
“它以为它是英雄。”
“不会吧!”
母亲本来在屋外修剪香蕉叶子,铺在一个大铁罐内,预备蒸糯米年糕。她并且也在千想万想,主意决定后,把孩子叫到屋内来,仿佛担心隔墙有耳似的,压低声调,说:“父亲会开摩托船载你们去古晋。找个地方暂时住一段时间,免得你们被困牢。”
丹银给自己镇定一下,说:“我过了年才回古晋,下个星期就除夕了。”
母亲沉重地继续说: “年,还有许多的年可以过,你们走吧!”
那个父亲刚刚从古晋回到家来,看起来,他十分紧张,在把日常用品搬进屋内,转过身,再提着汽油罐子,要给摩托艇添油用的,他镇定地说:“仁毅是个男青年,会被视作嫌疑人,他不能留下,阿平,去叫他和你们一起,到古晋去。”
丹平听了,十分惊慌,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仁毅的家,仁毅正在清洗屋檐下的储水池,把滋生在四周围的青苔刷掉。丹平喘着大气,直接了当,说:“我父亲用摩托艇载我们,必须尽快离开。”
仁毅的大哥在一旁听了,也催促,说:“你走吧,快去收拾几件衣衫,不要拖延了。当戒严起来`,你们走不了了。”
仁毅放下手中的事,进了屋内,拿了衣衫和一些书本,塞进纸袋子内,跟着丹平和丹银往闸门的沟渠走去,沟渠的水恰恰高涨,丹银的父亲立即开动摩托艇的引擎,载着三个年轻人,往儒毛简镇上的渡头,搭上货船,原来,货船内也已挤了好些年轻人,打着包袱,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黑影心情沉重。当货船朝着大海方向驶去。天空,徐徐然地下着雨。雨,越下越大。风,打着椰树梢,斜过左又弯过右,弯着腰的树干,在肆虐的风雨中,虽然摇摇晃晃,一下子却又竖立起来。
当摩托艇快速地朝向儒毛简行去时,丹银回头望着逐渐消失在背后的椰树林,这一片的湿地,深邃的树林一片辽阔。她仔细想了想,对仁毅说:“我现在才发现,那些椰树好坚韧,大风括它不倒的。”
“当然,生长在海边的椰树,受风吹、受雨打。树,还能都倒下去吗?”
丹银转过脸,用手背抹干落在脸颊的泪水,自己也不肯定自己为了什么流眼泪。
几天后,戒严令果然施行下来了。
枪炮声连天在响,每当枪声连续在响,丹强的母亲的心就颤抖不已。她避免走出屋外,只好倚着窗口,望着远处那莽莽树林。这一阵子,她的揪心,仿佛头上的蓝天就要坍塌下来,连脚下的地土也沉陷了。
她忧虑,万般的忧虑无从释放,口中喃喃在说:“什么时候才停止交火呀,昨天响到今天了。不懂阿强他们现在怎样了呵?”
那做父亲的心里已经万分焦虑了,此刻,带着发泄的骂人口气,说:“谁在交火?妳听不懂吗?妳这个傻呆子。这枪炮声只响在一边的,另一方没有回声。”
挨了莫名其妙的骂,那母亲又悲又气,用衣摆抹了抹淌在眼角的泪水,哀痛地说:“我当然是傻呆了,眼睛看不见的事,我怎么知道呢?”
7.
三十年了,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年。三十年前的太阳光晒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来,炎热的份量还是一样足够,没有丝毫减少。
真有这么快吗?三十年的时光,比如弹弓在小男孩手上,一瞬间,把小石粒朝着树梢头弹射出去。从此,离开弹弓的小石粒再也找不回来。
丹银和仁毅开了车子,从四十多公里外的古晋市行来,经过三巴拉汉的摩拉端公路,直来到三巴拉汉河的渡口。
把车子停在渡口上,等渡轮过渡。时间恰恰是涨潮时刻,潮水覆过河岸,两岸上的亚答丛林都淹在水波中。如此的水深,给渡轮行驶方便。
晴天里,鱼获丰富。有捕鱼虾的小渔舟回来了,一靠岸,来抢购新鲜鱼的渔贩,早已等在那里了。他们快手快脚,把一箩筐一箩筐的鱼虾扛上货车,赶紧往古晋驶去。
渡轮一靠上前,一辆辆车子慢慢地,排着队驶进渡轮的甲板上。当渡轮一个转头,像小孩玩过家酒似的,即刻就到了河的对岸。
开了车子往儒毛简乡镇行去。在一段段的公路边,种植了看不完的油棕林,茂密而苍翠,累累的果实。乡里们已经把椰林改成油棕林了。
这间已经换了新屋顶的老房子,九重葛、木槿花灿烂地开成一大队。仁毅把车子停在家门口,丹平带着孩子从屋内走来,笑嘻嘻对丹银,说: “现在有渡轮过河,方便你们回来。”
“是。”
丹银沉默不语,她走到当年挂起鸟笼的屋檐下,轻着声调说: “我牢记九宫鸟唱的“桂河桥进行曲”。”
丹平沉默一阵子,才平静地,却又是重复说着这几句话老话,说:“当事情过去好些年之后,有一个陌生人,给家里送来大哥的上练条的旧式手表,我们就知道大哥永远不会回来了。”
“喔----。”
“很久之前,我每晚都作一个同样的梦,梦见大哥说他很冷,要求我烧纸钱和衣服给他。我烧了,从此不再做这样的梦了,相信他有接收到。”
“唔!”
“我知道妳不会相信,可是,对于永远不会回家的大哥,又不知道他身葬在哪里,我们能做到的事,也只有这些了。”
“是,我明白。”
丹平在整理一箩筐一篮筐的羊角豆,在说:“我现在也种蔬菜、种桔子,这短期农作物也有收获。”
他接着又说:“生活,总要改变。”
回程的时候,丹银想起当年上下货船的渡头,说:“镇上的渡头还在吗?”
“去看一看,也许它还被被保留着。”
绕进儒毛简的渡头前,这里的商店的空地已铺上沥青油,崭新的私有车子停放在各家的门口,有的为了保护车子,还用大片塑胶布覆盖着。上货下货的货车,送来的塑胶制造用品。当年的椰壳勺子、椰叶骨扫帚已被塑胶制造的取代了。
在河边,那一伙伙白花花的潮水,潮水刚刚淹到河岸边来,那艘上书着“如毛简”的木板货船,它也负完了它应当负的责任,如今被搁置在一株老椰子树下。那遗留的桅杆、船板,在任由风呀、雨呀,一寸一寸地,慢慢的把它腐蚀掉。
在另外一边的,那沟渠的闸门已倾斜。不远的园丘内,烘焙椰干的棚寮已坍塌,像一个疲惫的老人,无能为力地望着潮来潮去的河岸,在沉默地接受时间派给它的事实。
河岸上的风,无拘无束在吹。抬头望了望万里穹苍,丹银禁不住重复丹平的话,说: “生活,总要改变。”
(刊登在《新月》文艺副刊165期至167期)